许纪霖:要科学,不要科学主义
说起科学观,还得从我读大学的故事说起。
我是“文 革”以后第一届大学生。我中学的时候,文科和理科的成绩一样好,当时,我和另一个男同学,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个人,高考前,我们相约一起考文科。我因为父亲去世得早,家里没人管我高考的事情,所以我如愿以偿进了文科。那位男同学就不一样了,他的父亲是中国二汽的总工程师,听到他要考文科,气急败坏地表示如果考文科,就断绝父子关系,最后,他考入了复旦大学物理系。后来我想,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以他西南联大、清华大学的工科生背景,一定也不会愿意我选文科吧。
那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也让我和科学技术失之交臂。所以,今天当我作为一个人文学者要谈科学观的时候,我只能谈一谈我的“反科学观”。注意,这里要打引号的。
说来也怪,虽然我高考时数学满分,但我对涉及科学的部分,总是提不起兴趣,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沉醉在人文世界里了,但近年来,发现自己也有所变化。
我的几个80后朋友,都是科幻迷,为了能跟他们对话,我也只能强迫自己看科幻片、科幻书,慢慢的,我发现自己渐渐入迷了,对科学不再排斥,尤其最近大火的ChatGPT,我也对它充满兴趣。于是就开始以一个门外汉的角度来思考科学的问题。我可以先说我的结论:要科学,不要科学主义,这就是我的“反科学主义观”。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技术传统的国家,技术是实用的,但科学的本质是求知。陈寅恪30岁在哈佛大学访学时,就和吴宓聊到这一点。他说中国和古希腊传统很远,和古罗马传统很近,古希腊为求知而求知,古罗马的政治伦理很发达。
科学和科学主义,这两个概念也要区别开来。五四运动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民主与科学,科学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但后来却慢慢演化为科学主义。“主义”二字可不能随便加的,比如,帝国本来是一个中性的词,指的是一个超大国家,和民族国家是相对的,民族国家一般是单一民族、国内多是一种宗教,帝国一般内部有多个民族、多个宗教。但是,一旦成为“帝国主义”就不一样了,内涵就成为侵略扩张了。科学也是这样,科学是好东西,但成为科学主义,就成了意识形态。
五四运动后期,胡适、陈独秀都有一种“科学主义”的自傲,不过他们是两类不同的“科学主义”,胡适代表的是方法论科学主义,而陈独秀是唯物论科学主义。唯物论科学主义认为,只要掌握了历史客观规律,那么按照客观规律的法则,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而方法论科学主义相信科学是一个工具箱,用来认识世界,甚至改造世界。他们都相信,科学还可以成为一个人的人生观,可以解决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问题。中国科学不发达,但科学主义很发达。这也有历史缘由。中国过去讲天命和天理,但近代以后随着国家的衰落,没有“天”了,晚清的时候,想用“公理”来替代“天”,而这个“公理”的核心就是科学,只不过最后异化成了科学主义。儒家传统衰落,叠加救国迫切,当时的知识分子希望的“中国方案”,是希望可以找到一把钥匙,还是一把万能钥匙,这就是科学主义在中国盛行的历史背景。所谓科学主义是用“科学”来作为衡量是非的标准。譬如凡事都可以用科学的终极尺度来评判,一旦说你是不科学的,你就完了,就失去了合法性。法庭判案的依据也是以科学为标准,是迷信还是科学,成为终极的尺度。
发展也好、市场也好,也有所谓科学与不科学的区别,“顺科学者盛,逆科学者亡”。比如一定要论证气功和中医都是科学的。其实,气功和中医严格说起来和科学没关系,因为它们是无法用西方的实证主义的科学来破解的,未来能不能解释不知道。但现在无法破解。再比如有无四维空间的问题,也是超出科学之外。科学不是万能的,未必能够解释所有的宇宙与身体的奥秘,特别是人心的秘密。以牛顿物理学为中心的近代科学提供了一套宇宙观,能帮助我们认识世界。经典的科学都是要借助于实验,需要证伪,不能被证伪的不是科学,而是神学。所以,科学能解释的事情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也就是说,科学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它是有边际的,这是其一。其二,科学只是认识世界。这个世界是人的感官能够感知的世界,科学只是告诉你是什么(to be),无法回答对人来说同样重要的问题:应该如何(ought to be)。科学与价值无涉。科学告诉你世界是怎样的,并不意味着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是你个人自由意志的选择。
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是一个奥本海默的困境。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在发明原子弹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原子弹会像在广岛、长崎爆炸那样,给人类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他后来有很大的忏悔,并成为美国反核的重要代表人物。用福柯的话说,奥本海默这些人属于“特殊知识分子”,即通晓知识背后权力秘密的专家——“手中掌握着能够支持国家或者反对国家、滋养生命或者毁坏生命的权力”。科学技术是一种权力,这样的权力也是很隐蔽的,是包装在一套科学外衣里面的。我们必须认识到,今天的人类同样面临奥本海默的困境。启蒙运动以后,人类太有能量、太有作为了,因为有科学和技术两张翅膀,人类觉得无所不能。科学和技术发展到今天,达到了新的巅峰。因此也就蕴含着人类自我毁灭的危险。不是说不要发展,而是任何的科学技术的发展都要有所限制,要防护栏,有关老虎的笼子。而最重要的,科学不是至上的,科学的进步要受到人文的制约,人文在科学之上。我认为需要秉承这样一种信念,就是康德当年说的,人类要有敬畏之心:一是自然的宇宙法则,二是人内心中的道德令。
现实正是如此,欧洲启蒙运动以来,现代社会中最危险的顽疾就是科学主义导致理性自负,并进一步推动人类社会走向理性至上,科学主义成为人们的信仰替代,成为偶像崇拜。 科学主义这个偶像崇拜,显得很隐蔽。 不敬拜上帝,人就会拜各种偶像,科学主义是如假包换的偶像崇拜,尽管其显得很“现代”、很“进步”,当然还有,很“科学”.......
黑格尔说:“人类从历史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中吸取过任何教训。” 20世纪,对先进技术的盲目崇拜,对科学方法的滥用,造成了人类整整一个世纪的灾难,至今仍让人仍心有余悸。但遗憾的是,大灾难并未带来大觉醒—— 区块链、物联网、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让人类看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曙光,但人类也再次陷入了致命的自负:无论是东亚还是欧美,不断有科技精英提出凭借“大数据+人工智能”复活“计划经济”。 基因编辑技术的成熟,让人类看到了治愈癌症等绝症的新希望,但“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因此重新抬头:人类通过技术可以摆脱遗传的限制,随心所欲地设计自身,世界上将不再有疾病,人类的智商将提高上百倍,既可以消灭贫困与不公,还可以加速人类的进化。 然而,哈耶克在《科学的反革命》一书中认为,这些人并没有意识到,或者故意忽略一个事实:
科学研究的观察对象,都是拥有确定的、具体属性的物,比如地球、月球、铁元素等等。在一定的观测条件下,它们的属性和性质不会发生变化,这是科学的根本前提。
然而,社会科学的世界是人的主观世界,研究的对象从根本上来讲是人类的心智,人性是复杂多变的、人的行为受不同观念的影响会随时产生变化,人类社会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涌现现象”,它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精确预测的。 “唯科学主义者”所构建的精巧模型忽略了科学的基本前提,恰恰是对科学的“反革命”。
哈耶克在《科学的反革命》中说,滥用科学“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描述成‘毫无生命的自由原子’,他们消解了伦理道德,他们追求价值中立,驱逐价值判断,最终把人类社会引向奴役之路。” 为此,我们诚意推荐包括《科学的反革命》在内的“读懂哈耶克”八书,这位“乌托邦的掘墓人”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提醒人类警惕唯科学的错误方法论会带来怎样的危机。
哈耶克的一些书曾一度绝版,先知书店经多方努力,为书友奉上目前中文版最全的哈耶克六部作品(含独家),以及迄今最好的哈耶克传记,和中国学者带着问题意识重读哈耶克之作,既可以作为入门读物,帮尚不熟悉哈耶克的读者透彻了解其生平和主要思想,也可深度阅读哈耶克原作,汲取先知的智慧。感兴趣的书友可识别下图二维码,一键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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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诺奖演说:滥用科学、误解人性,是一切乌托邦灾难的根源(精华版)